骰子判官
燃烧着冰冷火焰的蜡烛已经只剩半截,受审判者还在念叨着冗长而无趣的自白。我叹了口气,用右手从怀里摸出已被捂热的净琉璃之镜。金色的边框在蓝色磷光下熠熠生辉,镜中映照出一个年轻灵魂尚未被摧残时的面容。
这副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的畸形身躯,曾属于一个朝气蓬勃、前途光明的人类自警队支队长。此人将妙龄少女模样的、无意识的觉妖怪监禁于自宅,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荒淫无度的躯体交合中。不久后,他将注意到异样的邻居诱骗分尸,并和人类自警队展开残忍的缠斗,共造成17人死亡。即使魂飞魄散,他也依然没有半分悔改之心。
(资料图)
虽然我故作专注地盯着镜中飞速奔驰的画面,我眼里的影像却逐渐失焦,注意力开始涣散,就连会场中幽怨的呢喃也变得难以听辨。
一旁,不知道名字的死神喊道:“阎魔大人,您的判决是?”
我猛一激灵,左手赶紧伸进衣兜,在由触觉支配的狭小空间中摸索一颗木制的立方体。粗糙且带点刺的触感扎在我的指心。我让立方体在我的手中滚动,滚出口袋,落在桌面上。我看见本是灰暗浑浊的旋转着的骰子在逐渐减速的过程中慢慢变得黑白分明。
“夜摩仙那度大人?”声音稍微有些不耐烦。
咔哒。骰子停下了,我隐约看见三个微微凹陷的点,被浓厚的白漆填得不能再平。也许它本来代表着一个数字,但已经无关紧要。朝上的是白。
我这才故作严肃地回答:“白。他的罪清了……”
四季前辈!我终于考过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啦!
嗯,恭喜恭喜……你头发剪了?总感觉……跟我好像啊。
对呀,剪短啦,只是左边留了一撮。以后用不着辫子了。为了成为像前辈一样公正无私的优秀判官,将公平和正义带到世间,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头发也得像你一样染成绿的。
哪有……真是过誉了。染头发什么的还是别吧,我这是天生的……
开玩笑的啦。前辈好严肃哦。
呃,那就祝你早日转正……
哎呀,最喜欢四季前辈了。以后请多多指教!
嗯,多多指教。
我假装凝视着照出被审判者一生经历的镜子。镜中是一个对神秘妖力无比痴迷的少年,家中房间摆满了志怪小说与河童的工艺品。没有灵力也没有天赋的他,始终无法触及到妖怪世界的哪怕是边缘。但一场没有预料的付丧神显灵,使得村内的贵族家庭愈发疑神疑鬼,最后将吸引妖怪之祸归到少年身上,并对他严刑拷打致死。
咔哒。骰子朝上的一面是黑色。“黑。他的罪孽属实。”
我借着烛光,摆出认真的表情。面前这摇曳的灵魂是稗田大宅的守卫,因贪图便利,一边喊着抓小偷一边随意用钝器猛击一个路人致其死亡。从中得到乐趣后,他又故技重施,一共打死五人才被公然处刑。
咔哒。“白。”
一个严谨认真的医者在调制草药时受到患者质疑,最后因家属纠纷划伤,感染致死。她的尸体抛在荒郊野外,也被食人妖怪吃干抹净。
咔哒。
人类,充满意外的短命种族。骰声在我的骨头里回响,我不太记得每一次审判的具体过程,只知道若让骰子一直滚动下去,我的工作速度就能有所保障。反正无论是哪种判决结果,我都可以随口蹦出正义凛然的说教。
“黑。”我张开双唇,吐出今天工作时间的最后一个字。
四季前辈,我昨天顺利转正啦。怕你不知道,我在实习期的成绩是满分哦?很快,等我也上了评绩榜,说不定马上就能超过你啦!
我的排行……不高,也就在一半左右的水平罢了。这四千年来都没怎么上涨过。
我不信。以前的前辈是万里挑一级别的优秀,和我一模一样。这个排名肯定是放水,别以为我不懂。
嗯……总之,祝贺你。
还有,我就算在轮换期间也不会懈怠,一定会继续学习和自行调查。我誓要向常世和来世的所有奸邪行罪之人降下惩罚,向所有无辜善良的生命赠予救赎,这都是为了向你看齐呀,前辈。
常世和来世,所以也包括这里……
没错。阎魔的工作内容不就是这样吗?就算要面对这个审判机构内部盘踞的毒瘤,我也不会畏惧。
你知道的啊。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的决心不可动摇。狠话说在前头,就算玩忽职守的人是前辈你,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揭发出来。这便是我的决心!
人们总说,彼岸的判决是死者无法颠覆的,被审判者是转生向地狱,天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取决于阎魔的个人独断,也就是判断事物善恶的标准。人们还说,善恶的标准非常复杂,与案件联系着的世间万物都影响着罪的轻重,撒谎者在阎魔眼中无法遁形。
我,四季映姬·夜摩仙那度,分辨善恶的标准是一枚六面骰子。一二三染上了白,四五六染上了黑,白黑各占3面。
抛硬币也许会更方便些,但我觉得骰子比硬币更能象征随机性本身。我不知道世间的善恶是否真如这枚骰子一样各占一半。我也不知道我手中这骰子的材质到底是不是均等平衡的,也许命运的安排会让它每一次都正好落在错误的答案上。我甚至知道自己可以通过控制骰子的运动来决定最终的朝向,但我懒得这么做。不如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考虑过用这枚骰子去拟合麻烦至极的现实境况。
把命运交给随机性吧。我只是享受着把骰子攥在手心的感觉,享受着免去窥视镜子之劳而获得的余裕,以及享受着生存的快感。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搭理。
四季前辈,你猜猜这是什么?在卫生间捡到的。
是我的……还给我。
我知道是你的,我在闲暇时就总从背后看你办案,还翻看了你的判决记录。简直一塌糊涂。为什么随随便便用骰子来决定死者的终身罪孽,你告诉我。
因为我没有明辨是非的才识,擅长的技能只有辩论和说教。用这玩意显得我办事快,才不会被开除。
乱来。
对……
你骗人,我印象里的前辈才不是这样的。谁给你的骰子?
从资历上来说……是你前辈的前辈了,她的发型和我也蛮像的,你应该不认识。
前辈的前辈也知道——
唉……不用追问了,所有同事都知道我用骰子办案。我扔骰子的动作那么大,声音那么响,本就是从来没打算隐瞒。
所有人?!
嗯,上司也知道我头脑愚钝,对好坏优劣毫无意识,所以才把幻想乡这样安静的小地方分配给我。
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工作的吗?难道你就不会动一动恻隐之心,为错误的审判更改结果吗?我对你很失望,四季前辈。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时间非常紧迫,你玩忽职守的事我暂时不会追究。
我的骰子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半个月前那次,抑或是一年前那次的情况,总之是不小心丢了。虽然只是一个劣质木制骰子而已……反正也不是秘密……但我还是拼了命地回忆这两天的行程,沿着是非曲直厅的墙一步步回溯,在白雾缭绕的地面上扫视着。如此心不在焉的我,偶尔也难免和忙着通勤的同事撞个满怀。
“没长眼啊?小姑娘!”比我官高一级的黑影吼道。我弯下腰连声道歉。
只要离开自己三点一线的路程,稍微踏足其他判官的领土,我就会感到莫名的眩晕和畏缩。凡间的死者难以踏及此地,但地狱、天界和冥界的使者几乎能随意往来。他们携带着金钱财富的证明物,插手一场又一场的审判。受贿者升职连连,不愿妥协者反而被打成罪人,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无论是道德、考核、规矩还是刑罚,在此地都得让一让,仅阎魔个人拥有裁定罪责的大权。背后的机理是偏见。偏见就是彼岸的真理。属于我的真理则是那枚骰子,它正在阴影中等待着我,渴望着我温热的手心,期待着下一次的激情时刻。我不能没有它,它不能没有我。
终于,一只细长的手臂把黑白二色的立方体递到我眼前。
“映姬小妹,这是你的至宝吧。可别弄丢了,办公的时候还得用上呢。嘻嘻。”
我在声声讥笑和嘲弄中接过骰子,低着头往自己的辖区跑去。
四季前辈,我终于发现鬼神长的资金链条了!这中间的无数肮脏贿赂和铜臭味真的让我想吐,真的是远超幻想乡范围的滔天大罪。
这花了你多少时间?
一百年。从上到下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不,百分之九十的阎魔有牵扯,罪恶的源头就是污秽不堪的审判机关。还有——
不要跟我说细节。
行。前辈,你早就有所耳闻了吧。还有,你应该和他们没有关系吧。
嘛……确实是没有……
对哦,你只会用骰子断案,收贿赂也无济于事。算了,反正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大裁判长,把所有黑幕公之于众。
你还年轻着呢,慢慢来,我劝你最好不要去找大裁判长。
阎魔的职责就是践行公正、审判罪恶,哪怕是在满足私欲的基础上。不是吗?
了解到内幕之后,你怎么还这样固执……
我可没有忘记那时当着你的面许下的承诺。我不是懦夫,我会成为比你更优秀的判官。
世间拥有智慧的万物,以人类为首,都有过无数种让他人替自己判断是非的妄想。蹲踞地狱的阎罗王,冥府的判官米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迪斯,冥界之神奥西里斯,投胎转世,诸神黄昏,审判日……似乎只要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裁定者,规则就能渗入骨髓,罪孽真就无处遁形一般。
如今是非曲直厅把守冥河两岸,唯利是图。本该消失的灵魂用钱财换回生命。审判的立案在身份威权面前不了了之。审判的结果在贿赂之下转弯掉头。死者的信息被售卖给第三方。善恶的判断被肆意修改蹂躏。阎魔们滥用职权,盗窃、胁迫、甚至将灵魂用来交易……
于是各个世界的钱财都朝这里涌来,又在花天酒地的喧嚣中散尽。
短命的人类或许能偶尔建立公正的法庭,昭雪沉冤、惩治奸邪、大快人心,判断善恶的标准会改进,知识终将盖过愚昧……但这里是彼岸,掌权者永远无需面对死亡,既定的腐败也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它们只会像肿瘤一样越胀越大、越长越恶心。
千百万年来,人间生死轮转,改朝换代,而是非曲直厅还是如同一头生活在虚空中的饕餮,永无止境地吞食着能满足贪欲的一切存在。
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个地方如此不堪……为什么还要留在此地?为什么不远走高飞?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有选择。这里是一切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不管身处何地,我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四季前辈,还记得我吗?虽然我蒙着眼,但我知道是你。
……
哼哼,如果我被分配给其他阎魔,恐怕会被立刻扔进地狱。但冥冥之中自有天道相助,我竟然被分配给了你。一半的概率究竟有多高,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
阎魔有权不听被审判者的言语,也有权不做出反应,我是知道的。
……
整个是非曲直厅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正义,没有一张纸上写着公平,我也是知道的。
……
虽然没想到自己会被栽赃成这样,说的话也没有一个人信,但我不会后悔。
……
黑,真的好黑啊,前辈。
“无关紧要的案件都交给四季映姬处理吧。反正她办事快,死者也没法打嘴仗。”
“把钱花在她身上是浪费的。她对钱没有判断力,也记不住断案细节,很容易搞错人。况且就算不花钱,都能有一半的概率向着你吧。”
“教导她更改审判是徒劳的。她听不懂指示,最后还是会用骰子。况且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有至少一半的概率。你不如碰碰运气呗?”
“四季映姬没有拉拢的价值,也不需要优先对付,只是个混子罢了。”
我用只属于自己的眼睛窥视着幻想乡的岁月,无情地望着不受骰子眷顾的死者堕入深渊。我披着无能、愚笨、随机的伪装,在暗淡无光的长廊中奔行。滚动的六面骰子同样容易被人为控制,本质上并不公平,但也再公平不过。
正是这骰子掩护着我……才允许我在这腐烂溃脓的是非曲直厅偶尔发泄一下真正属于阎魔的私欲、偏见和一己独断。
作为一个骰子判官,这便是我真正的工作内容。
……白。她的罪清了。
(完)
玉米附评:如此工作,映姬真是辛苦且无奈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