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苏炳添时,常常说起的一个词是自律。但苏炳添能够成为苏炳添,自律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其他东西。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摄影|尹夕远
东京之战
东京奥运会男子100米短跑比赛开始之前,种种不利因素潜伏在苏炳添周围,至少纸面上看起来如此。
抵达时间是不利因素。出于防疫考虑,中国田径队统一出发,抵达东京已是晚上。苏炳添次日就比赛,没有时间留给他提前试场地。这是他每逢大赛的例行动作。如果深入苏炳添的运动生涯,你会知道严丝合缝的例行动作对他极为重要,是安全感的来源。即便抛却神秘的心理因素,无法提前试场地的一个更切实影响是,他无从知晓发令员的发枪习惯。「有的发令员很快,马上就发,有的等个好几秒,甚至几十秒。」资深田径媒体人田兵说。
伤病是不利因素。2019年,他遭遇了一次腰伤。那是他职业生涯里最严重的一次伤病。因为当时的体能师操作失误,370公斤的压力撞向他的腰椎。腰伤反复发作,导致那一年他成绩平平,也错过了一些关键比赛。接下来,疫情来了,那是一段漫长的沉寂期。2021年复出后,他跑出9秒98,这是时隔两年八个月后,再破10秒大关。但奥运前的最后一枪,2021年6月的全国田径锦标赛决赛,他只跑了11秒50——一个疑问自然浮现:腰伤吞噬了一位正值巅峰的运动员的黄金时间,是否也吞噬了他的耐心与信心?
没有提前试场地,影响在于预赛,「只能靠你自己的经验了」。但那一关过去就好了。「第一枪我只要跑完下来,我就知道后面怎么跑了」,他告诉《人物》。
9秒83。他成为首位闯入奥运男子百米决赛的中国选手。这个成绩位列历史男子百米纪录第13名,前12名都是非洲裔选手。
那个结果让苏炳添也感到意外。他个人最佳成绩(PB)由9秒91提升了0.08秒。在日常生活中,这是一眨眼的瞬间(事实上,人类单次眨眼用时为0.2—0.4秒),但在短跑领域,这是一个巨大的区间。「这个区间有两个槛,一个是9秒89到9秒85,打破9秒85又是一个槛,因为到了这种水平的话,你想进步0.01秒,很难了。」苏炳添说。
他是比赛型选手。赛场成绩要高于训练成绩。那场半决赛他被逼进了墙角。两位队友止步初赛,他是仅剩的中国人。他被分在死亡之组,共有4个选手跑进10秒大关,即便他跑进10秒——那是赛前他定给自己的目标,此前生涯完成过7次,也不足以保证晋级。恰恰是这些因素,他后来总结,「内心的东西都激发出来」了。
半决赛与决赛间隔2小时。除去离场与再次检录、热身时间,他只有半小时躺下来休息。可惜没做预案,现场如果有桶冰就好了,他想。决赛他跑了9.98秒,位列第六。「跑赢一个是一个吧,因为我知道跑完这个半决赛下来,我已经力竭了。」
百米短跑向来被誉为田径场上的「王中之王」,是最受瞩目的项目。苏炳添的赛场突破,超越了体育,完美与中国加速的主流叙事贴合,填补了刘翔之后的空档。整个中国沸腾了。消息冲上新闻头条与热搜。祝贺短信涌向苏炳添的手机。
至少,在那个东京夜晚,苏炳添对此没有直接感受。多年习惯是,比赛日他会把手机丢在宾馆房间里。完成赛后尿检等程序,坐车回到奥运村,已经两点多了。他困得不行,洗完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我手机都炸了,太多人我都不回了,我就跟我太太聊天」。
私下里,他是个内敛的人。但在赛场上,他展现出来截然相反的气质,很外放。在出场环节,他有一个标志性手势:右手呈爪状,从伸直的左手腕部抓向肩部。这是「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意思,响应国家领导在新年贺词中的口号,从2017年伦敦世锦赛开始,苏炳添启用这个动作。
站上赛道后,他有另一个固定动作:用手擦擦臀部,吹吹左手,再吹吹右手。他和跳水运动员聊过,「他们就喜欢摸自己屁股,因为他们跳水嘛,身上只剩泳裤了。」
这些小动作提供了竞技之外的有趣花絮,也展现出运动员个人的魅力。「过去中国运动员真的都是灰头土脸出国比赛,苏炳添也是有一个过程,以前非常低调、含蓄,后来慢慢有了这些。」田兵说。
苏炳添需要这些动作来释放体内那只暴走的野兽。「我其实很拘谨的,但是我比赛的时候就不拘谨了,老是觉得我比赛的时候就不是现在的我,会进入另外一个角色。」他对《人物》说,「运动就是释放你的天性,通过这个过程,把一个人的心扉打开,才有机会能够完全地表现出来。」
在东京奥运那场半决赛鸣枪前,他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全新的动作:食指和拇指向中间捏合。
曾和苏炳添并称百米双雄的张培萌在电视机前看了全程。此时距离他退役已过去4年。电视画面中,是他国家接力队里的亲密队友,也是100米单项里最可怕的竞争对手。9秒83的纪录诞生,张培萌再也坐不住了,激动地站起身,用脏话喊出赞美(一位朋友说他流下眼泪,不过他向《人物》否认这一说法)。他注意到苏炳添的那个动作,不过在那一刻,他并不理解其涵义。
他是想要「拿捏」住这个机会吗?又或者,就像勒布朗·詹姆斯那个「too small」的手势,他是想说对手太小了吗?博尔特曾做过相同手势,他是在向他致敬吗?
2020东京奥运会男子一百米半决赛,苏炳添打破亚洲纪录晋级决赛。图源视觉中国
藏起来的运动员
关于东京那场比赛,许多细节是在苏炳添最近见到《人物》作者时才披露出来。事实上,从东京奥运赛结束后,他拒绝了所有采访。高关注项目取得傲人成绩的运动员里,他是少有(如果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人们期待着他讲出那些故事。
田兵自2015年来追踪苏炳添的国外大赛,很多时候是记者席里唯一的中国人。他是少有的与苏炳添建立起私交的媒体人。但即便是田兵,也感到苏炳添「没有太多的机会或者没有太多心情打开话匣子」。他一贯如此,而不是跑出9秒83后变成这个样子的。东京奥运赛后,田兵特意在前往尿检的通道堵到苏炳添。那是他印象中对苏炳添最淋漓畅快的一次采访,但时间也不过11分钟。他们可以一起吃饭,田兵甚至受邀参加了苏炳添的婚礼,只要不是采访。
为什么苏炳添如此抗拒采访?
答案可能是他太忙了。NBA球员可以享受自主支配长达数月的暑假,而苏炳添这种级别的短跑运动员通常只有冬训开始前不到一个月的休赛期。这一年赛程若是紧张,就只有一两个星期不到。采访对他来讲,是额外的负担。
东京奥运后,情况变得特殊起来。一旦接下一个专访,就需要对其他媒体解释拒绝的理由,为什么惹来这种麻烦呢?那就用最耿直的方式:一概不接。不止是媒体,他拒绝的机会还包括在春晚亮相,在大导演的主旋律电影里扮演革命英雄,他觉得自己不能去演英雄。奥运回来,不同渠道找来请他录制各种视频,公益性质的、祝福性质的,他录了几个就受不了了。「他觉得录一个视频30秒,没关系吧,但是你不知道,有多少个30秒。我就在我自己的朋友圈说,请大家放过我,我现在要好好地备战全运会。发完这个之后就没人找我了。」他说。
答案可能源于他对真正的理解不抱期待。误读太容易发生了。他曾与迈克尔·乔丹参加同一个活动,有报道指出,他表现淡然,没提合照。那完全是个乌龙。当然有合照,苏炳添向《人物》解释,他崇敬乔丹,照片至今挂在家里。他甚至带了一双11代乔丹鞋去签名,可惜没得到机会。见到乔丹时,他内心充满波澜,怎么会淡然?「我就很不愿意看自媒体去发这种东西,只是通过照片来解读,又不是在现场的人,就解读别人,来乱写。」
那只是一个很小的例子,更多更大的问题是类似的。「你过来采访,你理解了,只是你理解了,外面的人不理解的可多了。」苏炳添对《人物》说,「我觉得我就为自己而活,又不是为他人而活,为什么我要跟你说太多东西,我只管做就行了。」
2017年的全运会,他输给谢震业。失利是有原因的,热身时他拉伤了腿部,赛后去医院检查,发现有10公分肌肉撕裂。他打了两个封闭上场,脚上绑了好多绑带。最后五六米,「我是真的咬着牙已经顶得不行了」,不得已放缓速度。
「现场是绝对不能说这些事情,我刚才为什么拿不了冠军,是因为我这里拉伤了,你这样跟他们说就没有意思了。」苏炳添说,「别人会觉得你输不起。我是输得起的。」
答案也可能兼具官方说辞与简单真相:苏炳添不想做明星,不想做名人,他只想做个普通人。他的生活方式是朴实的。2015年他破了10秒后,家人来了广州。朋友杨键铭帮忙订酒店,考虑到他名气已高涨起来,打算订文华东方,苏炳添说不用,就近就好。最后选择的是「7天」。
「很多人有名气了,出成绩了,慢慢慢慢会飘,他从来不会,他的本性都是一样的。」省队师兄刘孝生说。
社交媒体对苏炳添而言,不是一个主动展示自我生活的舞台,更近似一种被动汇报本人近况的工具。他太太的态度甚至更保守。「比如说前段时间我生了个儿子,我老婆说不要发微博了,我说还是要发一下吧,不然等一下别人突然说,你为什么多了个儿子。至于大家是恭喜你,还是觉得关我什么事,或者觉得你浪费这个社会资源、这个流量也好,我觉得这个无所谓,只是我告诉你们。」
苏炳添微博发布生子喜讯。图源微博截图
他从来不回复微博,不看评论,坏的不看,好的也不看。但他会特别留意互动数字——他不是隔世修炼的隐士。他手机上没装抖音,这是他刻意设置的一层屏蔽,他让身边的人去看他抖音主页的评论量,再转告他。数字,数字就够了。
2020年9月,国家田径队在北京体育大学接受军训。操场外面围着很多学生,向苏炳添招手,喊他名字。他面无表情。同在队伍里的营养师许宝璐感觉有点过意不去,他小心翼翼地说:「添哥,你回应一下,让粉丝跟你有互动的感觉,这样会不会更好啊。」
「我不知道啊。」苏炳添回答。好像置身一个隔绝时空,他始终没有回应那些学生。
多年以来,苏炳添维持着一个较为固定的小范围朋友圈子。「他不会把时间消耗在人情世故上。」经纪人侯玉洁说,「别的队友形容他,有事说事,没事解散那种感觉。」
「他不需要通过跟你去吃饭等一些社交方式去维持联系。」朋友杨键铭说,「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跟他的相处方式大概是怎么样,不要强求他。」
东京奥运后,《人物》就在约访苏炳添,直到这个夏天才得以实现。这是难得的窗口期,因为身体原因,他提前结束赛季。他的经纪人侯玉洁对他做了耐心说服,他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他始终把拍摄与采访当成某种不得已的工作,经纪人解释。
我们在广州二沙体育训练基地的宿舍里等他,如今他在这里保持低强度的日常训练。我们先和他的营养师许宝璐聊起来。临近中午,伴着「哈」的一声大叫,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这是苏炳添与身边朋友常玩的一种恶作剧,他只想要吓许宝璐一跳——他成功了,营养师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受到了惊吓。我们的主人公得意地笑了一会儿。
他与许宝璐现在是室友。一间大约10平米的宿舍摆着两张单人床。对于顶级田径运动员,兴奋剂检查很严格,行踪需要申报。住在宿舍是苏炳添的主动选择,能避免兴奋剂漏检,也能方便训练与理疗。亚洲百米纪录保持者回到培养他的省队,没有单间待遇?「你觉得这里不好吗,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苏炳添说。
采访时,他是个有问必答的人,态度谦卑客气。但他确实不喜欢采访,并且以一种公开方式表达出来。当我们转去外场拍摄,他扭头对经纪人抱怨:「聊得太久了,我脑子都蒙了。」其实当时只累积聊了2个多小时(中间有他雷打不动的午睡),对一个封面报道远远不够。要不明天再聊?经纪人问。「还是今天赶紧聊完吧。明天就是我自己安排了,要不还得想着这件事。」他说。
化妆时,一只蚊子落在他背上。大大咧咧的化妆师往他身上用力一巴掌拍下去。你要有点边界感,怎么上来就拍人,负责统筹拍摄的《人物》编辑佯怒道。经纪人赶紧笑嘻嘻打圆场:「她就是上来摸了下他的肌肉。」
蚊子还在飞舞。有人惊叫,有人大笑,有人道歉,有人尴尬,一片混乱中,苏炳添愣了一下,没有其他反应。他在场,又仿佛不在场。他不在乎别人打了一巴掌,他只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
他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囚犯与监狱长
田径场边,苏炳添应摄影师要求摆出姿势拍照。他瞥了瞥那些正在跑圈的学生模样的运动员,不带任何情感地说道:「他们在偷懒,你注意到了吗?」果然,几个人在拐弯处跑了直线。你小时候训练偷懒吗?我们问他。「我从不偷懒。」他说。
「我不藏着掖着,我就跟教练说,累了不跑。」他平静地说,「他知道我如果真的跟他说的话,就代表我真的累了。」
你大概感受到他的行事风格了。「没有那么多套路。比较简单。」张培萌说,「他一直是100%地做自己。」
广东队师弟梁劲生记得与苏炳添的第一面,那是2013年,他去国家队陪练,下楼等电梯时碰到这位同门师兄。苏炳添瞥了他一眼,问:「新来的?」梁劲生答道,是,师兄。好好练,苏炳添交代他。梁劲生早就听说这位师兄素来严肃,印象得到巩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和他一起玩。
许宝璐初来时,感觉到这位运动员与外界的那堵隐形的墙,破冰很难。为了履行职责,也为了尽快融入团队,他期待苏炳添去食堂时能够叫上他。但他并没有。营养师于是自己打了一份饭,拍照传给他,「晚饭可以这样选择。」
对方没有回任何话,只传来一张图片,那是他打的饭。
考虑到当时苏炳添的减脂需求,营养师建议下次换掉炒蛋更好,他给出了另外一些选择。还是那种高冷风格,苏炳添回复:「好」。
10分钟后,又一张照片传来:盘子空了,只剩炒蛋。
后来,他们每一顿饭都在一起吃了。但有件事从第一天就没有变过,他尊重营养师的专业。有时,这位英国诺丁汉大学2019年营养学硕士毕业生暗自惊叹,面对一位国宝级运动员,年轻的他好像成了发号施令的将军。告诉他近期不要喝酸奶,他就再也不碰;给他定制的食谱,他严格遵守。
一切都是为了比赛。放假时,苏炳添也不会放低饮食约束。他滴酒不沾,因为他认为酒精会影响听枪时的灵敏性。汤是广东饮食文化的精髓,他从来不喝,谁知道那些药材含有什么违禁成分呢?他太太钟意牛肉火锅,他陪她,就只吃面条、青菜与海鲜,避开任何肉类,以免摄入瘦肉精。他关注身体的细微变化,每天都要称体重。
偶尔,他在休息日去看电影。但选片的重要原则是,时间尽量短。腰有劳损,他不想久坐。所以《阿凡达2》再好看,他也不予考虑。身体是第一位的。在美国训练时,当时还是女朋友的林艳芳来找苏炳添,他却铺起瑜伽垫睡在地上。美国的床太软了,他要保护好腰。
就像战士爱惜战斗装备,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早年短跑属于弱势项目,队医朱志伟需要一对多地给国家队员进行放松恢复,「有的队员今天治一治,明天没有什么反应,就不治了」。当时尚未显山露水的苏炳添是个例外,他从不间断,宁愿排队等着。他话不多,按摩完就走。「炳添是很积极的,很自律。」朱志伟说。
国家短跑队在美国佛罗里达训练时,迪士尼乐园和环球影城都在一两小时车程内。某个周末,张培萌自己跑去玩了一次。下一周,他叫上了几个队友。乐园之旅成了训练之外的固定调剂节目。美国教练鼓励他们这样做。「他还是希望我们除了训练,有一点自己的生活乐趣吧。」梁劲生说。再后来,整支队伍都参加了。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炳添从来不去,他就在房间休息。他仿佛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监狱。囚犯是他,监狱长也是他。「放风」最远去到附近商场,他跟着大家逛逛。每个人都自觉接受了这件事,不是他不合群,这就是苏炳添,他对玩乐不感兴趣。「我们直接就忽略他了,他就是不去,不用问。」梁劲生说。
「苏炳添挺像一杯白开水的,」张培萌说,「我是一杯水里面倒了醋、盐、糖、酱油,啥都有,挺丰富。」
作为短跑队的老大哥,张培萌和苏炳添、谢震业都做过室友。他发现,只要他准点睡觉,谢震业也准点睡,他要是夜里两三点睡,谢震业也两三点睡,跟他节奏同步。但无论张培萌几点睡觉,苏炳添一定在10点半上床。「我在旁边玩游戏,有声音他都不理你,他戴眼罩,他就睡他的。」
苏炳添就像一只机械表。在北京训练基地,饭堂早7点开饭,只有周日会晚一点,但他依然在7点起床。等着吃饭前,他会打扫卫生。「经常是这样子,我们想睡久一点,一听到这个吸尘器一响,我们就知道是他。」杨键铭说。
每个精英运动员一定程度上都是自律的,但自律往往有周期性,就像一首激昂的奏鸣曲也有节奏稍缓的乐章,懈怠也会偶尔发生。像苏炳添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极致自律,令他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但杨键铭等一些朋友想指出的是,自律对于苏炳添来说不像一种负担,一种挑战,甚至不像一种选择。「他没有说我要取得更好成绩,我一定要这样子睡觉。不是说他给自己立下了这么一个目标。」那就是原本生活的样子,那是习惯,无关忍耐,无关牺牲,这让他从某种苦情模板叙事中剥离出来。
而苏炳添能够成为苏炳添,自律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其他东西。
另一种叛逆
那个故事已经被讲了很多次:换脚起跑。那是苏炳添始于2014年底的破釜沉舟之举,他将起跑脚从左脚换到了右脚,从而突破瓶颈。这个故事被《GQ》杂志报道过,后来又多次被媒体引用。没有换脚起跑,就没有后面的故事。
但一个细节被忽略了。苏炳添是右撇子,根据自然反应,他迈出的第一步明明是右脚。为什么他最初的启动脚却是左脚?
原因不过是一个念头:刚练体育时,看大家都把左脚放前面,他想特别一点儿。如果他一开始就循规蹈矩,换脚是不是本无需发生?这或许验证了他的某种内在叛逆。
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推一点,没有人会把日后中国田径的门面和入读初中时只有1米49的那个小个子联系起来。初三开学,他长到1米72,那也是他未来定型的身高。他身上确实有些特别的东西。他爆发力很强,小学时就能摸到篮板。他痴迷速度,初中体育老师杨永强对媒体透露,少年时的他经常飙摩托车(后来媒体问及时,苏炳添以影响不好为由回避谈论)。他展露出短跑天分,初三时在中山市中学生运动会以11秒72拿了百米冠军。但身高拖累,在最终进入市体校前,教练几度拒绝接受他,认为发展空间有限。
两年内成绩进步到10秒59,被征召到省队袁国强教练麾下。他是短跑队里最矮的运动员。
初来乍到,他跟不上省队的强度,一日三练,合计5个多小时,反而越跑越慢。遇到宿舍装修,他一度被安排住地下室。他打给启蒙教练杨永强,说不想练了。
度过最初一年适应期后,他的心态沉稳下来,成绩突飞猛进。刘孝生是当时全国400米第一人,他们常常一起去外地比赛和集训。刘孝生感觉他很腼腆,不会主动搭话,但熟悉之后,他就会显示出调皮的那一面。刘孝生在澡堂洗澡,苏炳添把他衣服拿走。刘孝生则趁苏炳添不在,在他的QQ上挨个给联系人发信息:「周末请你吃饭。」他们彼此捉弄。
苏炳添不是那种阿甘式的跑步痴人。他和初中同学林艳芳在外拍拖,教练不知道。他训练颇有主见,教练要求做更多的半蹲,他要求减少。「他自己在那里练的一些东西,跟教练计划有所出入。教练有很多学生嘛,那你就自己练去吧,我带其他人练。」刘孝生说,「体育就是拿成绩论英雄,你可以不听,但是只要你有成绩,那证明就是对的。」
随着更大的图景在他眼前展开,表面上的那种叛逆消失了,变成另一种形式上的特立独行。
2010年广州亚运会期间,队医朱志伟发现这个运动员的与众不同:他在写日记。队医无意中发现,他房间里堆了好几本。写的内容大概是此类:今天训练,感觉我的后群肌比较薄弱,下堂课我着重练习。「现在运动员都不写了,娱乐性的东西太多了。」朱志伟说,「我当时跟队领导说,苏炳添这个习惯不错啊。用笔记录一下,留下来很多东西。他给自己一种无形的暗示,一种鞭策。」
张培萌第一次意识到苏炳添将成为他未来最重要的那位对手,是2011年,尘封13年的全国纪录被苏炳添在全国锦标赛上打破了,他跑了10秒16。
2011年全国田径锦标赛男子百米飞人大赛中,苏炳添以10秒16打破全国纪录。图源视觉中国
张培萌知道那些站上潮头的新人的样子,膨胀得很快,「光那个眼神就能感觉出来,把自己当回事了。」他自己也经历过。但苏炳添不同,他很踏实、谦虚,用张培萌的话说,「不招人讨厌」。谈论赛果时,苏炳添单纯地在客观分析技术,完全没有那些虚的,那些炫耀成分。
有次比完赛坐大巴回去,俩人挨着坐。他们聊了起来,张培萌爱好广泛,他爱滑雪、看球、打游戏,他以为两人会聊点这类男生常聊的话题,没想到苏炳添说到他的人生规划,那些更遥远的未来。每一步都非常务实,不止体育,也包括生活,多大岁数要小孩儿,家里要安什么样灯,以及这种灯对下一代视力的影响。那时张培萌也就20岁出头。「给我聊沉重了,我说我的青春很长,你一下给我聊到人生这阶段了。」张培萌说。
「添哥跟我们不一样,他更加沉稳,他20岁的年纪有着40岁的心态。」谢震业告诉《人物》。
2013年是张培萌之年。他先是把苏炳添的全国纪录打破了,继而在莫斯科世锦赛更进一步,跑出了10秒整,这个成绩追平日本选手伊东浩司在1998年跑出的黄种人最快纪录。这个成绩还有一层重要意义,中国短跑踩在破10的门槛上,只差毫厘就能迈过去了。那是上一代田径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先进的(国家队),(参加)2008年奥运会,他(成绩)出来以后,我作为一个追赶者,追赶他的步伐。没有他,我肯定跑不了10秒。」张培萌说。
莫斯科世锦赛后,是全运会,即便这一年张培萌气势如虹,但全运会前鸟巢的一场公开赛,他还是输给了苏炳添。「苏炳添是一道特别难过的槛。他是非常能够跟你咬住的这么一个对手,我始终没有把握能赢他。」张培萌回忆,「把他赢了之后,瞬间就觉得200米没压力了。」他继而击败谢震业,成为100米与200米的双料冠军。
苏炳添说,这些事实对他没有造成痛苦。自己的全国纪录被张培萌打破:「我知道当时那个纪录不会存在很久,就算他不破的话,我也会打破的。」全运会输给张培萌:「其实我们两个在同一个地方备战,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他付出的努力在比赛当中能够都展示出来。我也很努力,但我在很多方面确实做得不够好,在整个训练系统上面没有他们规划得这么好。」张培萌叩响10秒之门,他感到的是激励,「我们已经无限接近突破10秒,谁先破10秒都可以。我也是那会儿埋下了这个决心,想着去突破10秒大关」。
但他职业生涯里最刻骨铭心的一场失败发生在张培萌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2013年莫斯科天井世锦赛半决赛,张培萌和苏炳添在各自的小组出战,张培萌跑出10秒整,苏炳添则因为抢跑被罚出局。他从不猜枪,抢跑对他来说极为偶见,之前只在一个小比赛发生过一次。
张培萌回看镜头,苏炳添平静地走下来。「他整个走下来的这种状态,我觉得一般运动员做不到。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
实际上,他内心翻江倒海。他努力地控制住了,唯一流露出情绪,是下场时打了一下自己。他不敢想太多,因为后面还有接力比赛。
那场罚出的影响是持续的。后来再比赛,蹲在起跑线理应清空所有想法,但他感觉脑子里有东西,「怕自己听不到或者会抢跑」。为消除这个阴影,2014年他加倍了参赛频次。不要害怕,他告诉自己。
对待失败,很多人会回避,另一些人会凭借倾诉化解。「我是一个不太愿意倾诉的人,我有什么事情我自己扛,默默地去承受这些东西。」苏炳添说。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铭记。
他把罚下场的照片下载下来,收藏在手机,时常在夜晚打开来看。这种方法也许对其他人是激进的,是危险的、不合理的,但这就是苏炳添处理失败的模式。那个阶段,他的QQ名字是:永不言败。
但在2014年,他的成绩始终停滞不前。对失败的痛恨,与张培萌的竞争,破10的渴望,以及体内叛逆因子的驱动,一切将指向那个冒险之举:换脚。
张培萌(左)与苏炳添 图源视觉中国
实验
换脚起跑还需要再讲一次吗?也许需要。关注苏炳添的人都知道这个著名的故事,但换脚发生被媒体报道前,其实没多少人关注。
对手张培萌没有发现。「看自己脚还没看明白呢,还看别人怎么练?」他笑着打趣。密友刘孝生不曾察觉。「我们不会聊到这些,很小的一件事。你只有出名了,大家才会在意这件事情。」就连来采访的体育媒体也未必理解。「我就算跟媒体说,(他们只是问)你觉得改动作有没有帮助到你啊。」苏炳添说,「他们才不会懂改这个技术到底是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去改。」
一个外界看来不起眼的动作,对于苏炳添却是整个系统的重装。他需要与多年的肌肉记忆作战。一直以来,他的优势在于前半程,在国际大赛中,他总在前60米领先,后40米被其他选手超过。他希望借换脚找到一种更流畅的跑步节奏。他受到了刘翔的启发,后者2011年复出后更换起跑步,把跨第一个栏前的8步变成7步,攻栏腿保持不变。此后他跑出平世界纪录的成绩(因超过顺风2米/秒的风速而未算作正式成绩)。
换脚是对自己身体进行的一个实验。10秒06是他当时的PB(个人最佳成绩),他卡在这个瓶颈很久了。总得有点什么改变。要么进步,要么退步,他甚至考虑过退役,但就是不要维持现状了。
「不让我去尝试新的东西的话,我可能10秒06就到头了。如果到头的话,我没有继续练下去的动力啊。改变一下,让自己有个盼头。」苏炳添说。
有了迫切求变的意识,他还做过另外的尝试。针对后程跑不起来的问题,他琢磨,是不是应该练更多的150米、200米。这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只是他的一种猜测。这个方法实验一段后并不奏效,他放弃了。一些年后,他才知道理论:在超高强度运动中,作为主要供能系统的磷酸原只能持续供能6秒,他需要通过高强度、无氧的速度耐力训练,减缓6秒之后的速度下降。
一个大背景是,得益于4×100接力在2010年广州亚运会夺冠(苏炳添在这个阵容中),本是中国田径弱项的短跑展现出希望,国家层面予以更多资源支援、保障。通过接力带单项,以前难得的出国集训、以赛代练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
2014年年初,苏炳添在法国训练了一个多月。基地里有很多外国运动员,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之前在二沙练的话,我哪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他发现,高手起跑过程就像飞机起飞,逐渐才把头抬起来,而他总是很快身体竖直,「相当于提前一档进入三档了」,导致后劲不足。他开始模仿他们。
有了这种学习意识,再参加比赛,他留心其他国家运动员如何热身,如何使用起跑器。自己即便比完赛,也继续站着看,「总结他们的经验如何更适应到自己」。
像一块海绵,他汲取着各方指引,对重新形塑自己持开放态度。张培萌的教练李庆是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科研型教练,苏炳添向他请教过技术。「我们教练还是很有格局的,对我的对手都是毫无保留地去分享。」张培萌说。
2014年夏天,国家短跑队和跳远队在同一个田径场训练。他听闻过跳远队的外教美国人Randy Huntington的名声,便利用空闲的上午,专门去看跳远队训练。跳远有50米的助跑,他感到与短跑有相似之处。
主动与陌生人搭话不是他的习惯,但「想要去学的东西还是要大胆一点」,他偷偷带上翻译和Randy聊。Randy60多岁,身材壮实,大家都称呼他「多事的老头儿」,因为他乐于为其他项目的运动员提供指导。但少有跳远队以外的人主动去征求他意见,苏炳添可能是唯一例外。加上Randy的微信后,他发中文,Randy发英文,用翻译功能保持交流。
毕竟不是现场教学,Randy对他无法提供实质指导,再说,Randy本职服务于跳远队,「我们也不能够太多去干扰他,界限要理清。」苏炳添说。但这段交流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日后他们将再次相遇。
如果说此时的Randy对苏炳添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影响,在于让他坚定了换脚起跑的念头。Randy做了一个测试,突如其来推苏炳添一把,后者自然地迈出右脚。这验证了,即使用左脚起跑了这么多年后,先迈右脚依然是本能。
如此改变,正常来说技术需要一到两年才能成熟。在此之前成绩不可避免滑坡,赌上一两年时间值得吗?师父袁国强是一个开明、通情达理的人,他没有反对,也没肯定。「他确实也这样说过。没必要了,10秒06(PB)也还不错。」苏炳添回忆。
付诸实践前,光有决心不够,他还需要说服的艺术。理想情况下,他需要一位组织内部有足够影响力的盟友,后者可以帮他理顺关系,协调沟通。他想到一位「师爷级别的人物」。余维立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短跑名宿,田管中心领导。在一次比完赛去搭飞机,过完安检后他坐到余维立旁边,以问询意见的方式,向他讲出换腿起跑的想法。余维立点了头:「知道你想进步,你想的这个方法是不错的。」
正式训练里,他还是维持原有起跑模式,但在热身环节,他偶尔故意在袁国强的面前用右脚起跑。「试一下看看怎么样,还不错啊。」他把积极的信号反馈给主管教练。争取过程持续了三四个月,「聊了好多次」,袁国强终于同意了。
2014年年底,苏炳添主动申请去美国佛罗里达州IMG学院,针对短跑进行全方位的课程学习。借这个机会,换脚正式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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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期中的滑坡来了。一度他只能跑10秒8,同组的美国女运动员跑得都比他快。换脚后第一场比赛,室内60米他跑了6秒71,这是个非常糟糕的成绩。他一度陷入自我怀疑。队医朱志伟拉着他去草地上打赤脚散步。他想到苏炳添是属蛇的,开玩笑道:「中国现在属于冬天,蛇到冬天是冬眠的,你到了春天苏醒了就好了。」苏炳添笑了。
他对换脚的适应过程比想象要快。蛰伏的蛇醒了,在2015年5月,这一年的头两场里,他跑出10秒10和10秒06,这两个成绩排在他此时生涯前三位。5月底国际田联钻石联赛尤金站,他跑出了9秒99。
但这种突破要全部归功于换脚吗?
方法论改进,从热身就开始了。不再限于慢跑、拉伸,主要依赖在泡沫轴在垫子上做一系列活动,以激活不同部位的肌肉。
后来也去了IMG学院训练的杨键铭说,他感受上冲击最大的一点在于那里对体能训练的重视。以前在国内,无外乎深蹲、卧推等几个动作,但国外专项训练会更贴合短跑需求。比如不是一味追求最大力量,更在意速率,这关联到短跑中肌肉神经的爆发力。细节被放大处理,比如同样一个蹲的动作,髋关节发力跟膝关节发力,效果完全不同。
起跑中,苏炳添变的不只是那只脚。通过长期的观察、揣摩,对视频的逐帧学习、模仿,他整体起跑姿势都在变。那段时间,朋友杨键铭总会收到他的视频,从身体呈现的角度来看,「有鲍威尔的感觉了」。他的前两步频率加快,从第三步幅度加大,而向后撩腿的动作降低了,这样更符合运动生物力学的向前性。
「有些东西不是国内运动员不想做,而是他做不到。除了技术层面,还有力量层面。」杨键铭说,「关节力量不足以去做这个支撑,你会摔倒,等于说我现在给一个F1的引擎给你,还是普通轿车的轮胎,那怎么可能跑得动?」
那么换脚的作用被夸大了吗?事后来看,换脚更像一场技术意识的觉醒。苏炳添不再是一台被动的信息录入机器,他成为一个主动的探索者。
不被看好的组合
2017年,中国短跑明星要退役了。早在全运会召开前,这已经是个公开的消息,这届比赛将是30岁的张培萌的告别之战。他面临状态下滑,还在第一梯队,是国家接力队的主力,但百米成绩排在全国第五名开外。腰椎间盘突出的问题困扰着他,发作时,「生活都自理不了,穿鞋都够不着,感觉跟触了电似的,不是你能坚持克服能忍的。」
那种掉落的感受只有亲历者知道。「原来比赛很享受,我都无所谓太专注地去听枪,就可以后程很轻松地把对手过掉。但是到后来,全力以赴反而被别人超越是非常痛苦的。」张培萌对《人物》回忆,「大家聚焦都在苏炳添那儿了,我就变成一个下边的追赶者了,伤病反复,让我着急又没办法。你要说始终就是一个第七、第八的水平,那我再努力努力,也还行。特别有失落感,觉得在这个领域可能就走到头了。」
不止是张培萌。另一个人也偷偷打了退役报告,只是外界并不知道。
此时28岁的苏炳添还稳坐中国短跑一哥的位置,但这两年他未再实现突破,虽两度跑进10秒,但因超风速不列为纪录。他逐渐相信,他难再进步了。传统的惯性影响着他,师兄们到这个年纪,「不管自己能跑还是不能跑,都会出去选择工作了」。练了这么多年,他对爱人感到亏欠。他想以站上全运会百米的冠军台作为完美谢幕。
全运会上他败给谢震业。
闭幕式的晚上,刘孝生叫苏炳添跑出去唱K,还有前国家接力队友劳义、陆斌。他们全都退役了。那晚并无异常,「该吼吼,该怎么玩怎么玩」,刘孝生感觉苏炳添看得挺开的。
他只是藏起了负面感受。失败是痛苦的,对于所有人都一样。自2009年以来,他参加了三届全运会。媒体打出标题,《三战无金》。苏炳添不行了,他听到了舆论场里的那些声音。
失败令到他重新思考未来的去向。生活滚滚向前,全运会后他在中山办了婚礼,将人事关系转到母校暨南大学。在这过程中,一个决定清晰起来。
他和太太谈了想法。没有蜜月旅行了。婚礼过后第五天,他就归队了,专心治疗腿部拉伤。
「如果他没有输掉这场比赛,可能他就退役了。9秒99当时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大的成就了。因为他输了,反而让他就再拼一把。」田兵说。
2021全运会男子100米决赛,苏炳添夺金。图源视觉中国
用了一个月,腿伤康复了。国家队要再次赴美冬训了,但苏炳添请求留在广州二沙训练基地。自2014年以来,每个冬天苏炳添都在IMG学院训练,他感到那套体系已经掌握了。队里同意了。
一个建议,将命运的钢珠弹射到了另一条轨道上。分管「短跨跳」的田协领导林治强,来问询他状态,苏炳添把下一周期的训练计划写好后发给他看。但林治强有个更好的方案,「不是说你安排得不行,你相信我。」
他邀请苏炳添见一个人,那人正是苏炳添之前请教过的Randy Huntington,他正在北京带跳远队。Randy属于科研型教练,横跨多个田径领域,在他指导下,Mike Powell和Willie Banks分别创造了跳远和三级跳远的世界纪录。他的履历里包括给NFL的数支队伍提供服务。数据分析和高科技仪器辅助,是他工作里重要的一部分。他曾说过,他的主要目标并不是运动员个体,「我培训教练。」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不去美国,是为了留在家人身边;他无法留在家人身边,11月底,他去了北京。次年7月,太太林艳芳产下他们的孩子。整个孕期,他们只见了两次。他每晚与太太打视频电话,有时未必通话,就一直开着,各忙各的,但那是雷打不动的一个小时。
苏炳添期待Randy对他的一对一教学。但他们的组合对传统体育理念构成一种挑战,Randy本人从未练过田径,也没执教过短跑运动员。
「苏炳添那个时候28岁,按说已经(处在被)最主流的训练学抛弃的年龄段,」田兵回忆,「很多人都不是很看好他们的新合作。」
项目是相通的。Randy做的第一件事是诊断。对苏炳添进行全面分析,比照最优模板,他要求他首先做两个改变,一,调整起跑器的距离,二,改变腿迈出后的脚掌下压动作。本质而言,是要让他重新学习起跑(再一次的)与扒地技术。
如果说换脚只是一种模糊摸索,现在,苏炳添有了指向细节的明确目标。最初他跟着跳远队做基础能力的拉练,一段时间后进入专项化训练。每周或者隔周有一堂课叫跑动练习课,一套九到十个动作。「他以前对好的技术,更多是停留在感觉上。Randy的到来,给它实体化了。」杨键铭说。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些自根基而上的技术改良。张培萌和《人物》聊起,也曾有外教让他改起跑,他并不适应。「我就用我的这种起跑方式,前边是领先的。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嘛。我成功了,我是有发言权的。」他还指出,苏炳添下肢力量强大,适合欧美模型,而他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
但根据Randy的诊断,苏炳添的下肢有弱点,他的股后肌群力量(虽然他屁股看起来很翘)和踝关节力量不足。Randy让苏炳添多做菱形深蹲训练,辅以各类气阻训练器。
训练中的苏炳添,教练Randy在他身后。图源视觉中国
从一开始,苏炳添就很配合,尽管那时他并不完全了解原理与功效,「反正叫我做,我就做呗」。后来,他会告诉年轻的短跑运动员不要心急:「你先慢慢去做,做到一定的程度,你才会有这种感觉。产生了这种感觉,你才会相信。」
一些时候,苏炳添感觉自己都不会跑步了。过去这些年,他都是脚尖勾起来扒地,现在,他被要求把脚背勾起来下压,这样会让每次触地产生更大的向前推动力。「脚都抽筋了,会很累,因为你这块肌肉是很薄弱的」,他说。
自从Randy为他制定下最合理发力的起跑器距离后,后来每一次比赛,他都会用小皮尺测量。这既是习惯,也是心理暗示,成了他安全感的来源。多了这层布置,裁判并不会延长时间,这让他会比其他选手牺牲掉一次试起跑器的机会。他只能试跑两次,但他觉得值得。
Randy的训练周期不是按一周6天固定进行,有时连训7天,有时连训10天。他针对运动员的类型来制定训练量。快肌纤维少的运动员,需要更大的训练量来获得相同的刺激反应。而像苏炳添这种快肌纤维多的运动员,他采取一天重负荷加一天轻负荷的方式。苏炳添一度感到练得太少,不踏实。
袁国强退休后,Randy在2018年正式接管。像个工程师,他持续在苏炳添的系统找出那些参数错误。从送髋到摆臂,细节一点点抠。这是个漫长、持续的过程。脚踝下压动作,苏炳添一直练到现在。Randy发现苏炳添呼吸与跑步节奏不同步,让他吹气球练习腹式呼吸。走路、慢跑或者躺着,苏炳添嘴上挂个气球。
「他在我身上指出来的问题越多,那代表我改进的空间就更大。」苏炳添毫无抵触。
教练Randy也在同步学习国际最新的运动科技。他引入越来越高端的训练设备和监测仪器。田径场有时变得像片场,手机、ipad、高速相机等多机位拍摄,苏炳添身上戴着芯片,赛道沿途摆着数据接收器,可测出分段速度。他把队伍带入泳池,在水中可操练动作,也可恢复放松。
Randy和蔼可亲,喜欢表扬运动员。他总是把姿态放得很低,从不强迫运动员做什么。他的助教郑雪峰对《人物》指出,Randy的执教方法,适合那些有强烈自我驱动力的人。与苏炳添合作的第一个圣诞节,他回美国度了近一个月的假。苏炳添的训练没有间断。
所有的技术、机器只是辅佐,核心还在于人。
老朋友杨键铭受苏炳添邀请到京陪他,吃住、训练在一起。上一次他们一同经历这样的日子,还是2010年,杨键铭在省队短暂待过半年。他记得,那时苏炳添买了张台球桌放在宿舍,大家常过去打台球。多年之后,他再度获得观察他日常的机会。
台球桌消失了。他不看任何体育节目,偶尔打打《王者荣耀》。「最多两把,我没见过他打游戏会超过三把的」,杨键铭说。周末他在房间里练字帖。他喜欢在iPad看粤语版经典TVB连续剧,把《寻秦记》《鹿鼎记》反复看,这让人感觉,他大概很久没有去追随新的潮流了。
他好像在大脑里铸印了一项高于一切的指令:继续突破。
塔尖一寸
「苏炳添不行了。」「成绩很难再有突破。」「体育生涯接近尽头。」
2019年,他再次听到了质疑者的喋喋不休。这些声音在2013年出现过,在2017年出现过。这一年遭遇腰伤,成绩滑坡,质疑又出现了。
上一年是精彩的。2018年,他接连在室内60米比赛上破了3次亚洲纪录,百米则突破PB,跑出9秒91,追平亚洲纪录。黄种人的天花板又向上升了一点点。Randy的诊断很奏效。但腰伤令加速的一切停滞下来。
媒体不再关注他。「他受伤了,成绩不好了,所有人都对他不闻不问了。成绩好的时候,大家全来了。他后来可能也觉得这种形态的曝光没什么意义。」经纪人侯玉洁说。
队医朱志伟知道他内心难过。「会好的,会好的,我会陪着你一块儿面对它。」他安慰他。见苏炳添不说话,队医开玩笑:「你这一辈子离不开我了。」苏炳添笑了,「好啊,我直接给你搞个终身卡。」
伤在脊柱内侧肌肉,恢复缓慢,一上强度就容易复发。按摩、针灸、仪器消炎轮着来。他在国家队最大,年龄危机诞生。退役的念头再次萌生。
他上不了场,陪着队友们出国比赛,「换个角色鼓励他们」。在欧洲的一个周末,他决定下楼散散步。一个人走去训练场,阳光明媚,他在草地上发现了几枚别人赛后遗落的扣针。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仿佛对他变得重要起来,他将其带了回来。坐在起跑线,眼前是那条笔直的100米赛道。「在那里找一些灵感,跟内心聊天。我就问自己还能不能跑,我感觉我的内心很快地告诉自己,我还可以跑。只是现在受伤了。我还可以继续跑的。」
2019年赛季结束,他没休假,留队治疗。那一年结束时,他感觉完全康复了。目标,东京。
为备战奥运,他需要更多帮助。他知道比赛在运动员个体之间展开,也是保障团队的比拼。他向领导请求后,理疗师冯达海加入队伍,负责操作新采购的物理治疗设备。自此,苏炳添每晚的按摩与物理治疗合计达到2小时。
康复师在为苏炳添按摩。图源视觉中国
在他的请求下,营养师许宝璐被派到他身边。营养师对于中国体育体制还是个新职位,2019年前后,国家体育总局成立了运动营养研究中心。
按照营养师的规划,2020年休赛期,苏炳添要降低体脂,这样做是为了给冬训预留一定增重空间,冬训时摄入大于消耗,才能保证恢复。所以东京奥运会前苏炳添的最后一个假期,反而只能吃七分饱。赛季开始后,西瓜不要吃了,容易引发肠胃不适。每周两次三文鱼,保证维生素D的补充。每次训练营养师都要在场,每一顿饭都要进行热量测算。
在2020年,一位重量级人物经Randy引荐加入团队,他是美国顶级的运动生物力学专家Ralph Mann。他根据对精英运动员的数据采集、分析,制作「冠军模型」:理想的腾空时间为0.123秒,触地时间为0.08秒,离地到小腿垂直的位置为0.038秒,后足蹬离起跑器时的小腿角度为145度,踝关节交叉时小腿角度为87度……
如果把短跑表现当作一座塔,它修缮雕琢的是塔尖那一寸,而不是塔身和塔基。投入极大的努力,改变的可能只是一个极小的变量,多个极小变量累加,才可能带来0.01秒的进步。冠军模型不适用于所有人,但到了这个阶段,苏炳添需要去尝试。
模型只会揭示,一个人的每项指数与冠军的差距。如何接近,需要不止单项能力的加强,甚至不能通过某种具体、直接的方法达成,它依赖于运动员的领悟与感受,依赖于对身体的认知与控制。这是科学,也是与神秘造物主的搏斗。杨键铭感到苏炳添有天赋。「他对自我感觉非常敏感。我觉得他每一块肌肉都有传感器。把身体分得越细,大脑处理就会更加细化。」
后面的故事,你知道了。
在举国沸腾之前,在他跑出9秒83的成绩之前,在东京奥运半决赛的枪响之前,他在起跑线上做了那个动作:食指和拇指向中间捏合。
和所有人一样,队医朱志伟也是第一次看到苏炳添这么做,他一下就猜到了涵义。某种角度来看,面前是场必输的仗,苏炳添几乎无望拿到冠军。但意义正在于此:
只要进步一点点。
2020东京奥运会男子一百米半决赛
普通人
最后,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人吧。
在中国短跑最杰出的三位运动员中,谢震业喜欢看动漫、打游戏,张培萌兴趣更广泛,只有他好像没什么爱好。如果你想问他,是否觉得很单调,但他会告诉你,「乐子多得很」。
也有可能,他真心那么认为。他的快乐产生在人与人的互动中。团队里每次有人过生日,必不可少的环节是,他们把蛋糕砸在彼此脸上。他乐此不疲玩着突然蹦出来怪叫的吓人游戏。他管队医朱志伟叫所长,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先找厕所。有一次他玩大了,把朱志伟的椅子给抽走,害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队医发了火。
「他不是经常这个样子,但你看到他跟谁开玩笑,应该就是他身边挺要好的朋友。」杨键铭说。
也许,他对待不熟的人的寡淡风格,从来没有变过。陈冠锋目前是新生代最强选手之一,他从去年年底跟随苏炳添一起练。这位零零后回忆,见面第一天,没有寒暄,没有多余话,苏炳添直接介绍训练内容。陈冠锋很亢奋,苏炳添很严肃。他有点太严肃了,陈冠锋不敢看他。
也许,你需要和他相处一段时间才能发现他的温暖。几个月后的一场比赛,陈冠锋跑出了PB,还没离场就接到了苏炳添的祝贺电话。「我已经用不了任何的语言去形容自己的兴奋。」陈冠锋说。
田兵说起一件事。有年他去欧洲报道,回程时不小心丢了手机、护照,就转道去投奔在瑞士训练的国家队。待了几天,他准备走了,苏炳添塞了个信封给他。里面是1000美金,那是他的一点心意。
每年放假,苏炳添都会回二沙。刘孝生在省队做教练,他找老朋友喝茶、聊天。他平时10点半睡觉,领导叫他吃夜宵他不去,但在刘孝生宿舍,他会耗到夜里一两点才回家。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微信聊,不打字,录视频。
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苏炳添?他提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选项:对手。如果没有张培萌、谢震业,他「没有办法激发这么大的能量」。超越了尊重,他们彼此惺惺相惜。面对《人物》,他们三位都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能够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一种幸运。
他是三人里最后拿到全运会金牌的那个。继2013年败给张培萌,2017年败给谢震业后,在2021年,他终于如愿。说到这里,他露出微笑。「上天一直在考验我,看你放不放弃,不放弃再给你。」
他是前沿运动理念的受益者,他希望成为推广者。早在2019年,他就以第一作者身份在学术期刊发表相关论文,以自己举了许多例子。学术界也许有类似研究,但这样思考从一个国民级运动明星那里传递出来,声量完全不同。他直白地指出,我国部分「大龄」运动员完全可能通过科学化的训练与保障取得优异成绩,过早退役,「是人才的严重浪费」。
东京奥运会已经过去两年,在《人物》见到他的当下,生涯里重复过几次的循环,重新开始了。他又处在外界视角下的低谷里。去年尤金世锦赛,他刚抵达就感染了新冠,康复后立马比赛,成绩不佳。回国他又复阳了。随后,身体状态起伏不定,为今年的备战带来困难,他做出了赛季报销的决定。
也许未来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老师——他愿意这样称呼自己,而不是教练。谈起这个话题,是他最健谈的时候。他已牵头成立「速度研究与训练中心」,希望为不同基础的好苗子提供成长平台。退役后,他还将为田径服务。
但不是现在。他要养好身体,不会退役。他告诉《人物》,他把目光放在明年的巴黎奥运会,甚至要跑到2025年的大湾区全运会。至于年龄危机,从来没有消失,他也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我现在没有把它太看重了」。
他是一个普通人。某种意义上,他的故事由屡次想退役的念头串联起来。他有过动摇时刻。但他打消了那些念头。
2014年,他想过退役。2015年,他继续跑。9秒99。
2017年,他想过退役。2018年,他继续跑。9秒91。
2019年,他想过退役。2021年,他继续跑。9秒83。
2023年,苏炳添继续跑。